柏舟

【瓶邪】涯 上卷·参商(1)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1)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什么讨厌的事情了。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的规则似乎就是这样,你越是讨厌什么,就越是躲不过什么。比如当初我痛恨起早,于是德仁大喇嘛每天都安排一个徒弟天不亮就来提溜我起床。又比如我一点也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做早课,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个喇嘛,他们在那儿一排排地嗡嗡嗡闹得我头疼,结果德仁对我说:“你能学会念经吗?”

这太可怕了,我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于是这位慈祥的中年大喇嘛微笑着对我说:“好的,那你去门口扫雪吧。”

所以我就从康巴落土司的儿子沦落成了吉拉寺扫地的小工。

还得把“我讨厌扫地”这句话给憋回去。

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年就满了十六岁,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我获知了一个秘密——在南迦巴瓦的一片背阴的山坑中,有一片藏花海,那里的冰层中,有很多的黑影,据说是个部落的陵墓。只有吉拉寺的喇嘛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存在,每隔十年,上师们便会在气温最高的七月跋涉整整一个月,进入到那里去做一些事情。

至于他们具体做了什么,我是没有资格知道的,就连进入那里的路线,也只有特定的上师能够知晓。

这简直是在玩我,就好比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本武功秘籍,修习了便能称霸天下,结果死活找不着它在哪儿,更不知道怎么个修习法。

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我是来替董灿办事的,吉拉寺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我并不关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一天一天地等下去。这样的重复让我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但在又一个七月,上师们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准备向南迦巴瓦启程的时候,我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年。

和煦的阳光里,我拄着柄扫帚杵在门口,笑眯眯地跟他们挥手作别,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不把她送回去?”

上师的脸色变了变,摇头:“她还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我也没等到啊。我在心里道。

“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不,你还小,所以不明白。”

小个牦牛屁股啊,一提到这事我就脑仁疼。当年董灿离开之前往我嘴里塞的那片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可一定是因为它的作用,十年过去了,我的相貌身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琢磨着当初董灿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心里发慌。难道说,那个人不来,我就得一直在这儿长生不老?

等待,真的是太磨人了。

那一年的秋初,上师们空手而归,一切如常。寺里最偏远的一处天井的静室里,仍然十年如一日地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我去看过,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皮肤白而细腻,看起来也很年轻,喇嘛们将她恭敬地安置在毛毡上,然后那个房间便被锁闭,谁也没有再进去过。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德仁大喇嘛问我愿不愿意继续每日清晨出门扫雪,我想了想这些年的悲惨经历,在心里摆了无数个屈辱的表情,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只听他对一个新来的小喇嘛说:“既然你师兄愿意扫雪,那你就只能负责出去捡牦牛粪回来烧炉灶了。”

我长舒一口气,看着那个传说中的师弟:“好好干。”

吉拉寺山高路险,等闲不会有人来,因此每一日我都能独自拥有一片完整的雪地。天长日久,我掌握了一种拿扫帚画画的技巧,墨脱周围几座大雪山的山势,我都能流畅地描摹出来,然后在寺里的喇嘛做完早课出来溜达之前,扫出足够行走的宽度。

在一个呵气成冰的清晨,我懒洋洋地在冷风里挥舞着扫帚。身上的衣袍有点大,让我有一种要飞起来的错觉。正低着头扫得欢快,视野里突然多了一双脚。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然后缓缓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裹了一件黑色的藏袍,不算太厚实,背上背着一只很大的包,里面还插着一个长条形的事物。他从头到脚的打扮干净利落,看起来很舒服,只是一张脸神情淡漠,在我触到他眼神的一刹那,才发现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也根本没在看我。

大概是看久了雪地的缘故,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瞳孔拥有着最沉黑的墨色。

我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正想声讨一句你踩坏了我的画,却发现他的那一列脚印,竟正正好好地沿着多雄拉山脉的走势,是从这里走进康巴落的路线。

吓得我差点把扫帚都扔了,踌躇了一会儿,装作没看见他,将地面上的痕迹抹去了,这才回来招呼他:“你是不是觉得冷?跟我来,我带你去烤烤火。”

他没做声。

现在的年轻人也太羞涩了。我叹了口气:“你瞧瞧你,一张脸挺好看的,就是表情都冻没了,来吧,别客气。”

说完我就转身往寺里走,走到门口的炭炉前一回头,那年轻人笔直立在我身后,好像打量了我几眼,然后半垂下头,伸出双手放在炭炉上方烤了烤火。

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右手,有与常人绝对不同的食指与中指,与董灿类似。但他的手指长得更夸张些,在隐约的炭火光里还能看见指腹上的一层老茧。

然后我听见他轻声道:“白玛……”

我皱眉:“什么?”

他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迷茫,薄薄的唇瓣动了动,依稀还是那两个字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走出来,一定会疑惑我为什么和一个陌生的英俊男人含情脉脉地四目相对,然而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人看相貌似乎是个汉人,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藏语?

我思索了一会儿,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当年那个硬要当我干爹的男人都教了我一些什么。

半晌,我迟疑着开口:“白马……非马?”

那人回过神来,古怪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咂了咂嘴唇,看来这位一身仙气的年轻人并不想跟我探讨高深的古代哲学问题。其实多年不用的汉语对我来说已经有些生疏,但现在也只能凭着记忆了:“你说的,是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是这个男人此生真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很久之后我觉得,即便天塌地陷,万物湮灭,我也能记得那一刻,他清冷却寂寞的脸色,幽深的瞳眸,和他身后正一寸寸敞亮起来的天色。

脸有一点热,我退开了两步——这谁烧的炭炉,竟然这么旺——然后问他:“那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个……似乎像是个名字?”

是了,很像一个藏族女人的名字。

他又沉默下去。

难道我的汉语实在太差劲,他都听不懂了?

“那个,这位……小哥啊。”我估摸着时间,寺里早课也该结束了,难得有外人来,可以带他进去见见上师们,那群老头子成天看着一帮熟脸在跟前晃来晃去的,估计也无聊得很,“进来喝杯热茶吧。”

他忽然扯住了我,极认真道:“我要见一个人。”

我说行啊,但是跟我说没什么用,你得跟上师们商量。

没想到德仁大喇嘛竟然亲自出来见了他,更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出了在那间偏僻静室里躺了十年的女人的模样。

“我要见她。”年轻人的声音不大,态度却很坚决。

德仁微笑着问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看见那年轻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起,很久之后,他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要见她。”

“你如一块石头一样,见和不见,都没有区别。”有一位上师道。

那个女人在吉拉寺躺了这么久,在这之前,她是被上师们从南迦巴瓦的冰层里挖出来的,她被葬下去的时候,更不知是多久之前了。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认得她?

我倒了杯热茶,还没来得及递到他手上,就见他转身向外走去,我一惊,赶紧爬起来追他,他走得很快,我跨出门框的时候一个不防,热茶溅到了手上,烫得我龇牙咧嘴的:“哎你等等……”

他总算停了下来,我走上去将茶杯举到他眼前,里头只剩了半杯水在晃荡。我有些赧然:“来都来了,好歹喝杯水再赶路吧。”

他接过了喝下:“谢谢。”

我觑着他的脸色道:“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从前悄悄隔着窗缝看过一眼。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见他没有立即要走的模样,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接着说下去:“你既然来到这里,找这个叫做白玛的女人,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为什么不说给上师们听呢?或许你说了,他们就会同意让你去见她。”

我这话算是试探了,毕竟吉拉寺不是谁都会来的地方,我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如果这个年轻人了解什么线索,也许对我也会有帮助。

可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远远落在多雄拉山上。今天晴朗至极,山巅一丝云彩也没有,只见皑皑的雪顶,亘古不变。

“等你学会了如何去‘想’,我就让你去见她。”德仁大喇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这是我们在很多年前答应她的。”

“想?”短促的音节从他嘴里发出来,年轻人犹豫着转身。

“她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去见她?你自己,又是谁?”

年轻人就这样在寺里住了下来,和我在同一个小院子里,就在我的房间对面。每天清晨,等我扫雪回来,就会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发呆。我观察过,如果没有人主动去和他交谈,他可以就那么发呆一整天。我甚至故意不给他送饭,他也完全不在意。

过了没几天,德仁大喇嘛叫我将一些锤子凿子转交给他。我有点不可置信,心想这老头的厚脸皮程度又一次突破了我的认知:“不是吧,您将他留下来,是为了多一个壮丁给寺里做工?”

德仁诡异地笑了笑,问我:“你觉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欲望,没有言语,好像也的确不会主动去想。”我转了转眼珠,掂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就好像佛一样,如果天地间不需要他,他就在那里。”

可是德仁说:“欲望这种东西,先有了,然后没有,这才是佛。生来就没有的,是石头。”

所以当我回到住处,望着院子正中央摆着的比我人还高的一块大石头的时候,我的内心真是难以言表。难为我一路上还参悟了一下他的话,以为充满了佛性,搞了半天,是句黑话啊!

德仁这是什么意思?含蓄而婉转地骂人么?“你快看这块石头,诶对了,站好了,好好瞧瞧,有没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啊?”

那年轻人不知道我的想法,拿过了凿子就开始敲打那块石头。我看见他将几块很干的糌粑用布包了包放在一边。这几天风很烈,他成天待在院子里,随便吃几口干粮也就对付了,嘴唇都有些干裂,我忽然有些难过,可又觉得他实在不是个需要人安慰的模样。

他凿了很久,碎石一点点掉落下来,那块石头却完全看不出什么形状。

我忽然明白了,上师们一定是想以此来检验他的内心,等他真正开始“想”了,便能够雕出些什么来。

傍晚的时候,我对他说:“其实我并不是个喇嘛。”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知道很多时候他不回应并不代表他不在听,于是我接着说下去:“你大概只觉得我是吉拉寺的一个小喇嘛,可事实上我并不是。我只是借住在这里而已,甚至,我的年龄比你更大。”

“上师们不会逼着你回答你真的不知道的问题,他们所说的‘想’,是在让你感应到自己本就知道却没有意识到的事情。”

他握着凿子的左手肉眼可见地一颤。

他实在太沉默了,我的耐心也即将耗尽,我不得不做些什么来印证自己的猜想。

“这么久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笑了笑,“你应该早知道我叫扎吉了吧。”

“张起灵。”

果然。

董灿所说的那个来自中国东北的大家族。但是他也说过,这个家族的内斗非常严重,高下层级又很分明,当中关系之复杂难以想象。所以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董灿要我等的那一个,还需要其他办法来寻找端倪。

“上师问你是谁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他答案呢?”

他停了手,望了望房檐外偏西的太阳,脸上一派漠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

“你自然是你,只不过,这个名字未必是你。”

我一回头,就看见德仁站在后面。他的爱好就是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但是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张起灵背着身抛下了手中的工具,径直进屋去了。

我有些幸灾乐祸,大概是嘴边的笑意没藏住,德仁很平静地看着我:“明天开始,来上早课。”

于是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张起灵,常常念经念得迷迷糊糊,在经堂里直接趴着睡过去,被叫醒的时候忙不迭地擦嘴角的口水,却偶尔会想到那天德仁说的话。

“这个名字未必是你。”

那我呢?我是不是我?

终于找到偷懒机会的一个午后,我溜了回去,看见张起灵正坐在一块自己凿下来的稍大一点的石头上。很显然,他要雕琢的东西没有什么进展。

我有些替他着急:“你好好回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找到吉拉寺的原因,就是你‘想’的源头啊!”

张起灵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有时候我真的没法理解上师们的想法,但眼前的张起灵,竟然更难以理解。或许真的就像他所展现出来的那样,无缘无故,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说出了一个名字,描绘出了符合的相貌,全无根由。

我真是忍不住地想叹气:“你小时候是不是被虐待了啊?你年纪也不大啊,为什么这么不爱说话呢?”

大概是我老成的语气让他觉得别扭了,张起灵终于开口:“与你无关。”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怎么知道与我无关,指不定你就是空耗老子十年青春的罪魁祸首,没能娶媳妇生孩子就不说了,还在这小庙里给人扫地扮成个喇嘛!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小崽子还敢拿这调调跟我说话,真是无法无天。

转念一想,我现在的相貌身材看起来的确是比他还小些,加上他那冰块一样的气质,想在气势上压制他很费劲。但是根据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他只是不太好接近,并不会因为别人说错了话就生气。

说实话,我也实在是没法再等下去了,是与不是,我都想要一个答案。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董灿是谁吗?”

张起灵定定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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