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瓶邪】涯 上卷·参商(2)

虽然干燥了之后的牦牛粪很适合燃烧,但我依旧更偏向于烧柴火。这里的冬天太长了,长到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上山捡柴火,所以我悄悄藏了许多在自己的院子角落。素日里没什么人会到我住的地方来,等雪厚了,我就窝在自己的屋子里,烧着柴火,吃着干粮。

早上起来,窗户外头的屋檐底下都是一根根尖得能捅死人的冰锥子,我看着碍眼,披了个大毛毡提了根木条就出去了,一开门被风雪扑了一脸,我侧过脸适应了一会儿,然后试图将那些冰凌敲打下来。

打了没两下,觉得有些怪异,木头和冰敲击的声音哪有这么清脆?

我缓缓转头,看见背对着我的张起灵。

他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头顶也是,手里还拿着凿子在那块石头上不停地敲着。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了,那块石头变小了不少,可依旧是个不规则的模样。

“喂!”我叫了他一声,“雪太大了,你这样会生病的。”

他像没有听见一般我行我素。

我腿上就套了条单裤,毛毡虽厚,边边角角的也不挡风,此时冻得直打哆嗦,可他那副样子,我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便跑了过去。一踩进雪地,半个小腿都没了下去,当真是举步维艰,我咬着牙走到他身边:“张起灵,我虽然对修佛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也知道,你这么逼自己是没有用的。”

他停下手看我,我觉得我现在的打扮活脱脱一个二傻子,但是他大概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能溺死人的悲伤。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辨识出如此分明的情感,就算我不知道他为何而悲伤,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但,张起灵果然不是佛。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心里有某个角落,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大着胆子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拖起身来,结果走到他房里一看,什么取暖的东西都没有,要不是桌上摆着他那一个背包,这地方跟没人住也毫无区别。

“到我屋里坐会儿吧。”

他不接受也不拒绝,我就当他是默认了。

我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确保没有风能漏进来,然后拿炭炉烧了水,又切了块酥油扔进去,味道虽不怎么样,但补充热量是最好的。他坐在我对面,低着头一动不动。房里暖得很,他身上的雪开始化了,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忍不住拿了自己的干毛巾过去替他擦拭。

我这么伺候他,他连句谢谢也不说,简直是个闷油瓶子。

“诶,你衣服都湿了,这么穿着容易得风寒。反正这儿暖,你脱了外衣烤烤火吧。”我将那勉强能称作是酥油茶的东西放到他手边,他接了,抬起头来喝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一张脸毫无血色,握住杯子的手,关节也僵硬得很。

我一下子就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外面什么天气你不知道?那块破石头你也对付了快半年了,要有进展也不差这么几天。你看看我,扫雪还是我的责任呢,这种日子我也不出去干那活,何况是你?你不是这里人不知道,墨脱的冷天可是能活活冻死人的!你别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闷油瓶子终于被撬开了瓶盖:“我没事。”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一些诧异,好像不懂我为何突然这么激动。然而他并没有问,只是仰头喝尽了那杯茶。我盯着他被烫红的嘴唇,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上手就扒想他湿淋淋的外衣,可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手腕就被反剪着扣住了,他力气极大,我疼得嗷嗷直叫:“你干嘛啊!”

他愣了一下,松开了我,然后乖乖脱了外衣放在炭炉边烘着。

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摸摸生疼的手腕,翻了个白眼不想继续搭理他。

醒得太早,又闹了一通,过了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又有点昏昏沉沉的,眯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大概已经晌午,闷油瓶依旧保持着我睡觉之前的姿势,坐在我床前望着炭炉发呆。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弹起来:“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里暖。”他说得理所应当。

我心说这是什么理由,这家伙在对面那屋子里当苦行僧好几个月了,也没喊一句冷,今天烤了这么一会儿火,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合着如果我之前不拉他进来,他就能继续受冻,但一旦知道这天气里也能这么舒舒服服的,就不能回头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我努了努嘴:“那边有柴火,你抱点回去吧。”

“多谢。”他披上干了的衣服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哥!”话一出口,我才觉得有点怪,“嗯那个……这么叫你没问题吧?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自己一个人受着。”

他点了点头,拉开门出去,角度掌握得好,灌进来的那点风基本被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我吁了口气,又蜷进了被窝里。

后来几天他倒是听话,连门都很少出了,有时候我憋得不行开门透气,他也恰巧开了门出来,隔着小院子里厚厚的雪和彻底被雪埋在了下面的石头,两两对望,他是不会主动同我说话的,于是我就冲他招招手,喊一句“小哥晚上好”,他的眼里逐渐也会露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开春了以后我跟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上山砍柴。他卷了袖子拿起柴刀就跟着我走,那架势倒像是要出去替我打架。也是到了此时我才发现,张起灵力气很大,平日我一个人背一大捆柴就要死要活,他肩扛手提不在话下,照样健步如飞,我看头上还能再顶一捆。下山的时候正值日暮,多雄拉山被映得带上了淡淡的绯红色,我不由凝目驻足,心下有些凉。

“小哥,你知道吗?我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我没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世,他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好奇,点点头表示听见了,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我来吉拉寺,是为了等一个人。从那一天开始,就好像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等他。”我颓然叹了口气,“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我觉得可能他永远也不会来,甚至我根本就是被人骗了。”

他的脚步一顿:“等谁?”

闷油瓶一年到头少有一句以疑问结尾的话,奈何这次我回答不了,只能摇头:“不知道。”

后来的日子,偶尔我不愿意他发一天呆,会拖着他陪我去听经。张起灵看起来冷漠难近,一旦熟悉就知道,他的脾气是非常好的。我已经极少去寺门外的山路上张望,对于偶尔路过的人,也少了从前的期待。

到了仲夏的时候,那块石头只到我肩膀的高度了。德仁大喇嘛似乎与张起灵谈了许久,末了送他出门,一脸高深莫测道:“修行需先自证,成佛方能渡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他不自量力么?

我近来越发不喜欢几位上师对张起灵说教的态度,似乎他们能解世间所有艰难,能了然一切众生悲苦挣扎,而张起灵却总是低眉顺目。其实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一个极其浩大的世界,只不过他太封闭了,宁愿自苦,也不愿放任何人进去。

晚上天气骤变,从远处的山巅开始,电闪雷鸣一路席卷而来。风很大,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下暴雨,我从火房里踮着脚出来,手上捧了一碗面,嘴就扒在碗沿上吸溜吸溜地吃,走到小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吃完了大半,正好一道电闪轰隆一声劈下来,吓得我差点把碗都扔了,一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一边反思着是不是背着所有人偷东西吃真的会遭报应。

关上房门的时候,雨点已经砸下来,我坐下摸了摸肚子,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忽然想起白日里还有几件衣服晾在外面,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火急火燎往外冲,谁知刚跨出去就呆住了。

张起灵站在那石头旁边,手里拿着凿子和锤子,正一下一下向石头上砸去。他的上衣被脱了下来,随意绑在腰间,露出上身精壮的肌肉,我从没想到过这个看似近乎柔弱的男青年居然有这样的身材。可怕的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与平日里的冷静不同,每一下敲击都用了极大的力道,右手的锤子高高抡起,直到肩胛骨都突兀地显现出来,才用尽全身力气砸下,有好几次,我十分确定已经看见了空气里四溅的火花。

我连衣裳都忘了收,扯着嗓子对他喊:“小哥——你快进屋去!”

他后背一僵,右手又狠狠砸下。

修行需先自证。

可他张起灵,是一个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雨越下越大,我站在檐下,衣服的下摆已经湿透,索性不顾那么多,冲出去拉他,谁知道他的臂力那么可怕,我两手都没拉住,倒差点被他把我整个人带起来。

他转过头来,有一缕稍长的刘海贴在鬓边,雨水从头顶留下来,满脸都是水泽,看起来就像是哭了一样。但我知道他没有。他的表情是我见过最木然的一次,如同一只没有生命的傀儡。

我没有一次如现在一般痛恨那块石头,若是我有能力,恐怕早就将它碾作齑粉。

那一眼后,张起灵把我当做了一个隐形人,自顾自地对付那块石头。他看起来有些可怕,虽然面无表情,可是浑身的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力量,爆发出的焦躁、痛苦、仇恨,凛凛可见。

头顶的天幕银练交错,闪电将天空撕裂,又恍若无事般消失不见。

我在他身边默默地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看不清他了。只听见仿佛近在耳边的雷声炸响,和他手上的金石交击之声,每一下都刺耳无比,刺得心也在隐隐发疼。

然后我从他背后扑了上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双臂扣住了他,阻止他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他脊背挺直,纹丝不动。我死死咬着牙,左右手在他胸口互相拉紧,防止他挣脱,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张起灵淋了这么久的雨,光裸的上半身却烫得惊人。他的后背隔着我也湿透了的薄衫,贴着我的胸口。

心跳沉而急,像鼓点一般,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在我放松下来的一刻,他只是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妈妈……”

我正忙着掰开他握得死紧的手,将那几样工具从他手心里抠出来扔到地上。他左手的关节摸着很硬,凿子将他的手心都磨破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听见他这一句,我一愣:“啊?你叫我什么?”

我确定自己没听错,他还保持着那个口型,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雷声远去了一些,雨势却分毫不减。我唤了张起灵两声,他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他的右手绕过自己的脖子,自己伸出左手去揽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扶了起来,往我屋子里带。

这闷油瓶子看着瘦,没想到体重不可小觑。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一个趔趄,想起当日我刚刚伸手过去他就将我反剪制住的样子,不由苦笑:张起灵啊张起灵,没想到警惕性像你这么高的人,也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成佛方能渡人。

或许从前有太多人逼他了,到了如今,连他自己都在逼自己。

我一想就知道他屋里不会有药,也没急着把他往回赶,一进屋,眼前顿时敞亮了,我发现他的左胸口,纹着一大片黑色的线条,精细程度和寺里的壁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了一会儿,觉得像是只麒麟。但我没有提这一茬,而是任劳任怨地给他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思前想后,还是问他:“小哥,你刚才喊的那一句,我应该没有听错。你喊的,是白玛?”

他霍然抽回手,冷冷扫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带你去。”

我给他拿了自己的干衣服换,他换衣服的时候我不小心看了两眼,竟发现他身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伤痕,我吃了一惊,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却知道这不是我该问的。

下半夜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闷油瓶跟着我走了出去,我的衣服他穿着有点显小,十分滑稽,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也看不清。我只拿了一盏煤油灯,在寺里七弯八拐,悄无声息地掠过一排排屋宇,终于走到了后山便最偏僻的那个天井。

我停下了脚步,向前一指:“白玛她就躺在这个房间里。门虽然锁了,但应该难不倒你吧?我在这儿等,你去吧,快些出来。”

闷油瓶听了我的话,非但没有往前走一步,反倒转了身。

我脑子一懵。

这家伙怎么回事?临阵脱逃?还是觉得背着上师们做这样的事不太好?

我提着煤油灯也转回身,吓得往后连退好几步:我们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匿在黑暗里,穿着蓝色的袍子,我不认得他,但他的脸有几分熟悉,并不是喇嘛,竟是寺里负责维修的一个匠人。

这个天井里是没有人住的,这人深夜来这里,不是梦游,就是料到了我们会来。梦游的人肯定不是这种肃杀冷峻的表情,我心下一寒,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冒这个险带张起灵来这儿?就连我自己,也是刚刚做出了这个决定。

没等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蓝袍藏人已经如鬼魅一般靠近,向张起灵出手了!

两个人影瞬间缠斗在一起,错手之间过了数招。我对“身手”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招招式式都打在了实处,听着都疼。那蓝袍藏人下盘沉稳,张起灵身形飘忽,倒是不相上下。但我着实担心,毕竟张起灵淋了半夜的雨,之前肯定也没有好好吃东西休息,精神状态也差,若是吃了亏可怎么好。

“喂,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也不敢贸然出手去阻挡他们,只见闷油瓶右腿一扫,整个人凭借腰力在空中一拧,已经骑在了蓝袍的肩上。我看得下巴都合不拢,还想说什么也忘了,眼睁睁看着那蓝袍脖子和上半身都顺着他膝盖的力道转了半圈,抬腿往上踢去,竟带着张起灵一个后空翻,张起灵大约无法,落地时两人又是面对面站着,对峙的模样。

“你现在见她,没有用。”蓝袍道。他的声音很沙,舌音也僵。

我生怕他们又动手,赶紧拉住了闷油瓶的袖子,半个人拦在他面前:“我们就是被雷声惊醒了,睡不着,出来散散步。”

对面的人影很魁梧,夜色里看过去,赶得上一堵厚实的墙。我本就是胡扯,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何底细,气势上就先弱了。

“为什么。”张起灵说。

“她在等的,是一个会‘想’的你。不要让她失望。”

我觉得头很疼。人都死了,还知道什么想不想的。

张起灵没再多纠缠,沉默着离去。时近黎明,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想着那个死去很久的女人竟是他的母亲,心里一阵难受。

我的成长经历里,也没有父母。可显而易见的是,我没有吃过什么苦。但他不一样,即便他一个字也不说,我也能看出来。他身上的伤疤,他明显经过了多年苦练的身材,他的寡言,和他只惊鸿一现的悲伤。

那天夜里的暴雨带来了秋凉,也带来了每天都晴空万里的日子。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闷油瓶已经在吉拉寺待了一年多了,于是我问他什么打算,大好青春都耗在这儿可太不划算了。

他说,在哪儿都一样。

然后我看见那个蓝袍走了过来。经过我的着意打听,我知道了他的家族世世代代为吉拉寺做工,是本地手艺最好的匠人,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九代了。出于一些敬畏,我后来再遇到他的时候都比较客气。

“您怎么又到庙里来了。这里哪里有坏了吗?还是山上又有石头掉下来了?”

工匠轻声说道:“上师让我来,修整那件屋子后面的梁柱和炉子。”

“哪间屋子?”

他看了看张起灵,我就明白了:“上师终于承认他在‘想’了吗?”

蓝袍指了指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张起灵雕刻的那块石头已经只有半人高,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就如张起灵刚才在石头上的坐姿。

我笑起来。

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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