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瓶邪】孤岛(5)

5.

三年前。

空气里浮动着少许金合欢的气味,旧城的市政厅塔楼上,夕阳正顺着黄铜色的尖顶落下,钟声震起一片或灰或白的鸽群,耶稣十二门徒依次从百年前的钟龛里路过。

中央歌剧院的顶层是一个露台,但并不向公众开放。

解雨臣找到吴邪的时候,后者正懒洋洋靠在露台边缘的一张长凳上,低着头给自己的宝贝小提琴上松香。

“还有半小时,你弄完快点下来。”

吴邪抬头一见是他,“哦”了一声:“这不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我天天都得调音,没办法啊。”

解雨臣穿着一身燕尾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结,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只恨现在指挥棒不在手上,不然他真想把自己乐团的弦乐首席敲一顿。

其实他比吴邪还要小一岁,但他自小跟着严师学习,性子更内敛严谨些,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便显得比吴邪要成熟。

吴邪一瞄他的动作,咧嘴笑起来:“小花,你别想着把你那砖头一样的总谱砸我脑袋上了,我肯定不会迟到的。”

回旋的金色楼梯如同时空隧道,将一个封闭的古典世界固定在这座优雅堂皇的建筑当中。吴邪下楼的时候顺手试了试弦,发现音乐厅里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他从左胸口蓝色的方巾后面拿出一张叠好的信笺,交给转角处的侍应:“送去二楼7号包厢。”

霍秀秀今天要来,解雨臣和吴邪自然给她预留了最好的位置,乐池的左上方,能看清钢琴演奏者跳跃的指法,能享受缠绕着女神柱跳跃攀爬的高音,又不会被直接声迎面扑个正着。

她不是正经学音乐的,但从小在解雨臣和吴邪身边长大,造诣也不浅了,自己不会演奏,品鉴却是一把好手。吴邪这次准备了点不大不小的惊喜,便想提醒她千万别走神。

 

张起灵踩着温润的橡木地板上楼,发现自己的那间包厢门口有一位侍应生等着,一见他来,先替他开了门,又接过了他的外套挂好,然后双手送上了一张信笺:“您好,这是乐团的关先生让我送过来给您的。”

“关根?”他微微皱了皱眉,问出的语调却很平淡。

能想到他不稀奇,这个名字和解雨臣一起,几乎是这座以音乐为骨血灵魂的城市新一代的骄傲。他们是年轻的天才,在传闻中又英俊温柔,成了不知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次他们乐团的演出,总有许多上流社会的女孩子们妆容精致地穿着隆重的晚礼服,来到音乐厅,就好像守着一个共同的、缱绻浪漫的梦——就像音乐本身一样。

“是。”那侍应生答了一句,便退了出去。

张起灵在窄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今晚的节目单翻了翻。大幕还是紧闭着的,墨绿色让人想起海藻,上面光滑的褶皱像海浪的起伏。

他展开了那张据说是来自于关根的信笺,这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写的一笔锋锐流畅的钢笔字,金红色的墨水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我写了新的华彩,又找人润色了一下,虽然还是不够满意,但今晚决定试一试。它的灵感来自快要凋谢的金合欢——‘稍纵即逝的快乐’。小花说,如果你听了能喜欢的话,大概就能征服大半座城的人了。你听了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下个月如果我能再改一改的话……如果,我是说如果。但灵感从不是说有就有的,我并不擅长作曲,或许因为这个月是我的生日,我总觉得这段华彩的旋律在那个清晨忽然进入我的脑海,就像是上帝给我的礼物。”

“希望你在音乐里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字里行间的语气熟稔却不轻佻,也不是正规信件的格式——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应该只是给朋友的一张便条,只是不知道怎么送错了人,到了张起灵手中。

他从不是惯会与人相熟的性子,那信笺也只是随手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大幕拉开的一瞬,全场的灯光暗下去,其实台上的表演者是看不清观众席的,但吴邪还是朝着某个方向偏了偏头,张起灵自然知道第一小提琴首席的位置,视线说不清在模糊的黑暗中如何相遇,然后在谁也感觉不到的地方擦出一点火花。

接着乐声奏响,像遥远的月影牵绊着潮汐,高低轻重不一地将情绪牵引。

《早中晚序曲》结束之后,指挥做了个手势,吴邪站起身来,微笑着面对台下鞠了个躬。

张起灵几乎是立即就听见隔着墙的地方传来了年轻女孩们的小声欢呼。

两侧的灯稍微暗下去,将那个人所在的位置烘托得更亮了。

年轻演奏家清瘦的侧脸非常迷人,他抿着唇,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此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冷峻,左手的手肘曲起,上臂略微有些紧绷,让人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会有紧致的肌肉。按弦的左手桡骨突出,往下一点是一小截白衬衫的袖子和磨砂银质地的袖扣。

他演奏了那一段华彩。

跨度极大的琶音被他掌控得很好,很难否认这里面有炫技的成分,小提琴家用腕力带动指尖,连弓拉出圆润的音流,如同溪水中的鹅卵石一样光滑;节奏突然趋于焦灼的时候,他能够仅用上半弓就拉出辉煌的连顿,整个音乐厅里的呼吸好像都被他的手掌控了。

“稍纵即逝的快乐。”

正装勾出那个人窄而长的腰线,俯视角度看去,双腿依然修长。他让所有人沉迷,但他的眼神没有落在谱架上,也不在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在何处。

张起灵忽然惊觉,他几乎无法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演奏者卓然的技巧和精巧的表达上,对于音乐来说,这个人本身,在他眼里竟然已经喧宾夺主。

《拉德茨基进行曲》几乎是他们的返场必奏,场里的灯逐渐亮起来的时候,张起灵有些晃神。他又看了看那张来自关根的信笺,然后鬼使神差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包厢里准备好的留言簿上撕下一张,写了几个字,然后叠好。

他将那张纸条交给了适应生,让他转交给关根。

 

吴邪在收到“回信”之后十分诧异,叫住了正要往外走的解雨臣:“你给秀秀留的不是老位子?”

“不是。”解雨臣道,“我说得晚了,7号已经被人订了,我就留了6号给她。差别不算太大,大小姐应该不至于不满意。怎么了?”

吴邪一怔:“没什么。”

那纸条上一看就是男人的字迹,并不张扬,但笔锋之间沉郁顿挫,让人忍不住去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回的很简略:“很好听。很像你。”

第二行还有一句:“生日快乐。”

吴邪发了会儿呆:很像他,这是什么意思?

 

四月的演出前,吴邪忽然想起上个月那次纸上的偶遇,当作玩笑一般又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去7号包厢。事实上这次里面坐着的人跟上次不太可能是同一个,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还是这么做了。

演出结束的时候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可他真的收到了回复。

吴邪展开看了一眼,就确定与上次是同一个笔迹。他本想问问侍应生,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想了想又放弃了,只是笑着说了一声“辛苦了”。

“你不介意的话。”

那个陌生人在纸上写。

吴邪心下一动,只见下方有一个画得娴熟优美的高音符号,然后是几个和弦。或许是写完了这个,怕他不明白,那人又用简谱在前后各写了两小节,正是吴邪那段华彩当中的主旋律。

他替他改动了几个和弦,吴邪笑了笑,其实他能够在脑海中模拟出效果,甚至已经料想到了这多半突破了他那段乐曲当中最后的瓶颈,但他还是重新拿了琴出来,迫不及待地试了试。

最后的一点点突兀消失了。

解雨臣正从门口经过,听见乐声探了个脑袋进来:“吴邪?”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吧?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发生什么好事了?”

吴邪眨眼:“我可能要找到真爱了。”

“找什么真爱。”解雨臣叹了口气,“上面有任务,你赶紧收拾一下,凌晨之前出城。”

吴邪脸上的笑意淡漠下来,垂头将小提琴再收回去,合上箱子之前,手指轻轻在琴弦上抚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来,就连解雨臣也渐渐的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着什么了。

 

五月。

“人们总说音乐是模糊的……但对我来说,我喜欢的音乐,或者我自己写出来的乐曲,总是具体的。甚至是太具体了,所以它们的含义没有办法用语言和文字去表达。”

“演奏的时候,我很少假设聆听者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和期许,那是不对等、不尊重、也很困难的。我表达我的,而你拥有你的。这便已经很好。”

张起灵远远望着灯光璀璨处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在这个人有演出的时候来到这里,他常常在白日里感到无处可去,然后徘徊到这里,想起那个只在纸面上与他有过交流的演奏家熠熠闪光的模样。

在他的脑海之中,关根的声音和语气都十分具象。但他不曾料到那人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晦涩。

但关根在又一次演奏那段华彩的时候,真的采用了张起灵所改动了那几个和弦。还有那一瞬间他忽然看过来的眼神,绝不是错觉。

“《自新大陆》,你走神了。”

吴邪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夜风变得很温暖,他买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啜着,在河边走了很久,怎么也打消不了脑子里那个人的那句话。

他确然在e小调宏大的奏鸣曲里晃了神——他不可控制地在辉煌的洪流里想起硝烟,想起薄暮里他独自靠在隐蔽的墙角处理残留在指缝里的血迹——可没有人察觉。身为指挥的解雨臣没有,对面的第二小提琴首席没有,但在茫茫的观众席里,有一个人发现了。

吴邪感到不安和歉疚,又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升起来:并不是真的没有人明白他。

——如果像是他想的那般,只将目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的话,就更好了。

可若是如此,恐怕他也就藏不住那些肮脏的秘密了。

霓虹灯一重重熄灭,吴邪转过街角,弯腰在街头表演艺人的礼帽里放了几个硬币,然后迅速隐入小巷的黑暗里。

那艺人发现礼帽中的手枪消音器不见了,心知任务完成,便收起了竖琴,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六月。

“我想见见你。”

吴邪咬了咬笔杆,看着手里的纸条,犹豫良久,又将它撕了,重写了一张。

“有先人说,‘世人最喜爱的音乐,正是我以最大的痛苦写成的’。直到如今我才懂得。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权且让我自大地以为你每一次都聆听了我的演奏。不管乐曲多么激昂,在演奏时我总希望内心有一片安宁肃穆的地方,然而如今已越来越难做到。”

“我还没有放弃,请你不要对我失望。”

张起灵捏着信笺的一角,指骨因为使了力而有些泛白。

关根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里有许多的乐迷,上流社会的许多人甚至以与他和解雨臣相识结交为一种品位高雅的身份象征。而他这样永远站在光里的人,也会有这样的颓然。

张起灵恍惚了一下,逐渐浮起一些诧异来:不是因为信里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看了这封信之后,竟有一丝应当被称作“心疼”的情绪。

而且,他发现整场音乐会,自己都很难将目光从关根的身上移开。

就连关根的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他都一一捕捉到了:站起身之前,他会低头确认一下自己正装的扣子是否合仪;第一首曲子运弓之前,他的右手会有一个小小的虚晃;灯光暗下去的时候,他会像松了一口气般扯一下领结。

生动得让人无法忘记。

张起灵清楚自己被人评价为什么。或者他在一些人眼里是一台没有情绪波动的精密仪器,但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只是向来克制,而且很少遇到能让他觉得不同的人和事。

而他也终于遇到了。只可惜是在这个并不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你消弭了旁人的痛苦。”张起灵一笔一划地写,似乎格外用力。

那一天的中央歌剧院,与往日并无不同。散场的时候依旧掌声雷动,穿着礼服的男男女女不紧不慢地退场,后台的侧门口,吴邪捏着刚刚拿到的回复,鼻子一阵发酸。

或许这个人,真的能够理解他?理解真正的他。

下一次。吴邪想。下一次,他一定要和那个人见一面。哪怕只是一起喝一杯咖啡,说上几句话。

但没有一个人料到,那一次,是这位年少而名盛的小提琴家,在这座城市的谢幕演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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