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瓶邪】孤岛(6)

6.

“岛”内午间休息的时间不短,吴邪抱着干粮和水跑到一座瞭望塔上吹风。

这塔本来是士兵执勤站岗的地方,但后来随着难民越来越多,居住区规模不得不一再扩大,本来处于边缘的瞭望塔便被包围到了内侧,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这里的冬季难得有阳光和煦又无风的时候,吴邪踩着几块摇摇欲坠的石头爬到了顶,随意寻了块平整些的地方坐下,两条腿晃荡着,将吃的搁在一边,灌了两口水下去。

他没什么胃口。

虽说不是什么贵公子,心理上他也并不多么讲究,奈何客观事实就是在之前的很多年中,除了他出任务的时候,吃穿都是很精细的——难民营里冷硬的馒头,的确难为他了。不是特别饿的时候,他便干脆不勉强自己的口舌了。

这瞭望塔是用索瓦河底泥沙中起出来的大石块垒起来的,废弃之后没有人管理,权当是栏杆的长条形石块都是歪歪扭扭的,吴邪不敢往实了借力,抱着双臂懒洋洋望着底下,像一只蜷缩在阳光里的大猫。

这个视角足够高,今日又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几乎能看到整个“岛”,连远处的索瓦河也十分清晰。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迅速判断出几处明暗哨卡的位置和巡逻队的路线,又将一些形状明显的建筑和道路与解雨臣派人悄悄压在他窗下的地图一一对应。

吴邪眯着眼睛,迎着阳光的时候,忍不住单手在眉骨处遮了遮。他望着眼前井然有序到刻板的营地,心里总觉得有点微妙的诡异。

“天真!”一个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吴邪低头一瞧,就见王胖子站在底下冲他招手。

吴邪觉得有点头疼,但也懒得去反驳这个外号了:“怎么了?”

“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啥呢?也没有漂亮姑娘啊!”

吴邪干巴巴笑了一声:“闲着没事躲个清静。反正我也不怎么爱和他们聊天。”

“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一大群一起做工的人。但胖子这人自来熟,早就把自己从那拨人里头划出来,归入“和吴邪很熟”一类里头了。他目测了一下这瞭望塔的高度,开始动手往上爬。

“哎别别别……”吴邪大惊,“你太伟岸了,这几块破石头弱不禁风的,我怕它们承受不住啊!”

胖子一听,差点没笑喷了,他动作很快,稳稳踩住了几块不摇晃的石头,坐到吴邪边上。

吴邪目光微闪,没再说什么,倒是拿起那个已经凉透了的馒头,开始一点点掰碎了往嘴里扔。

“……这群人也不是个东西,什么叫没有沙石了。补不了也不是咱们的问题,但这眼看着夜里已经很冷了,后头那几家住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可不得冻个半死……”

“啊?”吴邪晃然回神,“你说谁?”

“还能有谁!”胖子忿忿不平,“那群士兵啊!不知道他们夜里住在什么地方……”

吴邪一怔,忽然就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觉得有些微妙的地方在哪儿了:“岛”内看似有着完整的社会秩序和结构,但是有很大一块却莫名“隐形”了——他们真正的统治机构。这群建构“岛”的食物链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这就很奇怪了。

大部分情况下,就算是一个国家,它的统治阶层也是很难隐形的,就比战前十分稳固的城市,人们日日都能看见市政厅,知晓警察们在何处办公,他们的上级又在哪儿;更何况这是一个临时性的难民营,一个以暴力强权稳定下来的地方。除非……他们故意在躲。

“还真是没什么可看的啊……天真,你都看了一中午了,到底瞧见什么了?”胖子问道。

吴邪无奈道:“我就是发发呆……诶,那是什么?”

他扬手指着的地方有几根烟囱,但最左边的一根离他们距离稍近。那一侧是铜铁矿的方向,除了最左边那一根,所有烟囱都正往天空吐出源源不断的灰烟。

“炼钢厂呗。”胖子漫不经心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左边那个好像的确从来没冒过烟,估计是起先建的,你看它也特别矮,最后肯定是没用上。”

吴邪沉吟着“嗯”了一声,虽然坐姿依旧懒洋洋的,可视线不动声色地集中起来:那座烟囱,距离炼钢厂的确太远了,但是距离另一个地方……似乎挺近的。

当时吴邪夜探仓库,就判断出当中的空间结构另有乾坤。只可惜当时的光线不足、时间又太短,不足以让他在那儿看出个究竟,但初步猜测,应该是利用堆叠的大箱货物遮住了中间的某个位置,水平和垂直线上各让一步,辟出了一个“密室”。

仓库就那么高,这是铁打的事实。但如果在它的正下方还匍匐着一只空心的怪兽的话……

吴邪目测了一下距离,在心里大致描绘出了可能的“密室”阴影,再一看,那个从来不用的“烟囱”,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根从那地底下支棱上来的呼吸管儿,让泥土之下的活物不至于窒息而死。

他顿时被自己的想象力逗笑了。

王胖子很疑惑:“你笑什么?”

艺术家的大脑,的确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白昼已经短得让人一恍惚就能溜过去一半,吴邪在走回住处的路上无聊地想着房前那几棵枯树到底是什么品种。他从前很喜欢花,尤其是大片大片张扬恣意的、像流瀑一般的花海。但那样的生机,显然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他一只脚刚刚跨进门里,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雷似的声响,像蛰伏的兽骤然低吼,震得地面都抖动起来。

吴邪一回头,只见夜色遽然浓重了些,遥遥的似有人声鼎沸,却全然听不真切。

他将屋里的灯打开,烧了些热水。壶嘴处刚刚升起些白气,外面忽然传来了议论声:“……方才那是矿上爆炸了!”

“死人了没?”

“那么大声,能不死人吗?”

吴邪心里“咯噔”一声,一阵极度不祥的预感升起来——其实他原本不用担心的,就初见那日张起灵替他出手打人的身手来看,矿上就算出了什么事,张起灵也是最不必担忧的一个。

气泡“咕嘟咕嘟”地浮出水面,吴邪盯着火苗看了一会儿,一回身冲出门外。

但从矿上走回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心神不宁地徘徊着,将短短一条巷子从头到尾走了两回,忽然看到几个身上沾着血迹的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回来。

“请问……”两个字冲口而出,吴邪险险刹车,转而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矿井里头突然就炸了,要不是那哑巴推了我一把,今天可就出不来了!”

吴邪太阳穴突突直跳,生怕他下一句再说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忙不迭地“哦”了一声,往他们的来路跑去,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中午还盘算揣测过的那几个烟囱,竟然有两个矮了一截,其中一个彻底倒塌了,当中就包括他认为可能与仓库的地下连通的那一个。

那可是离矿上最远的一个。

他脚步生生顿住,后脊冷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回来,这才反应过来。

张起灵的衣服颜色很深,看不出什么血迹,但凑近了就能闻到血腥味。

“我都听说了。”吴邪忙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那儿有包扎的东西,你快跟我回去……”

张起灵摇了摇头。

吴邪大抵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孤僻的,他也明白人不是会被个把次肉体关系捆缚的动物,不仅张起灵如此,他也如此。但他在张起灵摇头的一瞬间惊觉自己心里隐匿着不寻常的期待,九天滚雷一样不容阻挡地逼近,压迫着胸口,几乎溅起电光淋漓的水花来。

除了三年前那个没来得及谋面的人,他似乎没有对别人有过这样的期待。

吴邪看着张起灵进了自己的屋子,将门关紧。

而他抿着嘴角仓皇地退了一步,唯恐自己将关不住心底要挣脱囚牢的兽。

 

倒塌了一半的烟囱周围到处都是碎砖乱瓦,这一带远离人烟,荒凉得很,就算是今天出了事,晚上也没人守着,不过搭了几个将近一人高的篱栅,草草一拦,吴邪无声一跃,便落到了内侧。

近看才发现,这烟囱的直径足有两三米,吴邪用了十几分钟,猫着腰爬到上面一看,只见大部分落下的碎砖都掉进了井口,将这硕大的通道填了个严严实实,就算这里真的与什么地下空间相连,除非他有专业的挖掘设备,否则如今也无法查证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有了点头绪,就出这样的事?难不成上帝他老人家闲得慌,躲在哪个云层后头上赶着来给他找麻烦?

天色黑得透了,吴邪斜靠在断壁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扣着一断裸露出来的金属。那应该是原本烟囱里维修用的爬梯,也被炸得歪七扭八,像一段在油锅里煎过了头的培根卷。他手心里传来“嗒”一声,漏出小小一簇光,那是他随身的一支极小的手电,亮度被调到最低,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地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么庞大的结构,要对它实施一次性精准打击,这活计也做得这么漂亮,是要经过严密的数据计算的。

即便明知不可能,他也真心实意地希望此行的任务能简单粗暴一点。

吴邪低着头默默盘算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抬脚踢了踢。

砖块应声而动,顺着旁边的斜坡骨碌碌往下滚,碎得厉害的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直到露出埋着的大一些的才消停下来。

吴邪一愣,直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将手电转了回去——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块砖石上,有一些明显是人写上去的东西。

那几个东西像字又像符号,但至少不是吴邪已知的某种语言,很可能是什么只有书写人自己才明白的记号。他蹲下身用手抹了一把,发现是炭灰的杰作,一场雨后肯定就不见了,只能是近期的事。

这烟囱长久不用,有谁会平白无故爬到里头来做记号呢?

但这并不是最让他震惊的事。既然他早有猜测这场爆炸是蓄意人为……

只不过,那不是字的“字迹”,让他胸口一沉,恍惚对上了几年前那个神秘人的笔触。

那不是知音,不是知己,而是一段绮思和血色相互缠绕的、抓不住的幻梦。

身后忽然传来“咔咔”的响动,吴邪眼神一冷,左手按住了袖口的匕首:“谁?”

而他回过身,却发现苍穹骤然明亮,天幕上徐徐铺开一道宽阔的荧绿色,像瀑布的湍流放缓了不知多少倍,流泻出一片弯曲的极光带。

空气里有含混的爆裂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大概也是来自天上。

吴邪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能望变幻的天穹发呆。

这样的景象几乎令他有眼眶发热的冲动,他仍然热爱浩大的纯粹,仍然保有当年他亲手埋葬在几箱子手抄曲谱里的赤子之心。

不知道僵立了多久,吴邪释然地摇摇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而他侧过头,发现身后的废墟上有一个人不躲不藏,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

极光的颜色在慢慢变浅,像一戳就破的纱,最遥远的天际线上浮着薄薄一层温暖的橘,映照出广阔的冰原和雪野。

张起灵赤手空拳,没带任何武器,瞳孔在极光辉映里闪烁着浓浓淡淡的色彩,盛着对这一场会面宿命一样的漠然。

“你拿不到的。”他说。

“什么?”吴邪坦荡荡回视他,“你知道我是来找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接到的任务是寻找一份“证据”,证明“岛”早就不再真正中立。他不清楚雇主是谁,也不晓得对方想用这份证据做什么,是颠覆这个渺小的、大多由难民组成的栖身之地,还是胁迫谁来获得利益。

然后他轻轻地说:“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要那件东西。”

漆黑寂静的寒夜被撕裂,吴邪的眼神掠过“岛”内那一片居住区,那都是曾经荒无人烟的极区。但他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挪开,那边屋子里的灯光晃了晃,忽然全都灭了。

吴邪在一团杂乱中准确找到了可以坐下的地方,想摸一根烟,又想着自己带来的烟不多,还不知道解雨臣那家伙得什么时候才会给他送补给,还是省着点比较好。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是你?”吴邪问。

被所有人叫做“哑巴”的人会说话,他不惊讶;这个人深夜尾随他至此,他也不诧异。

吴邪想了想:“我刚来的那个晚上,在仓库里朝我放冷枪的也是你吧?”

张起灵嘴唇动了动,好像对“放冷枪”这个说法有些异议,但还是没辩解,反倒也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银河星云在他们头顶笼成一团,无垠穹窿上,猎户座也暂隐了行踪。

吴邪心说,原来一直都是你啊。

“是我。”张起灵道。

吴邪直疑心他会读心术,忍不住笑了,话头却转开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张起灵从未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吴邪丢过来这么横冲直撞的一句,他虽还是一贯的不出声,却不是惯常的沉默,而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那如果,我不找那东西了呢?”吴邪眨眨眼,抛出了一个极度危险的问题。

他的左手已经伸向了身边的人,目光虽落在远处,指尖却轻快而精确地抚上了张起灵的手腕。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的启蒙老师,在梧桐荫下的落地窗里对他说:“按弦的时候,心里想的,应该是抚摸情人的手腕。”

张起灵手腕突地一翻,手指交错卡入他指间;同一时刻,他的上半身拧转过来,吻住了吴邪的嘴唇。

吴邪任凭自己沉没进对方的气息当中,在发现张起灵虽然面上绷住了,实际上却全无技巧可言之后,甚至无声地微笑起来,用自己的舌头试探着舔了舔他的齿列。

然后张起灵从善如流地含住了他的舌尖。

这个混乱又纠缠的吻到了尾声的时候,他听见吴邪哑着嗓子,几近用气音问道:“那年七月,你怎么没来?”


评论(2)
热度(166)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柏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