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瓶邪】涯 序章·迢迢

漫漫三千里,迢迢远行客。

 

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外族人。一打眼我就笑了出来,因为这个男人显然对我们康巴落有些什么误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加上背上满满当当的包袱,简直就是一个圆圆的球。

大概是来的这一路上,要翻越多雄拉大雪山,真的很冷吧。

可是在我们康巴落,还是温暖的时候多些。

我冲上去对他说:“说吧,你来这儿有什么目的?可别说是迷路了,迷路是断然到不了这里的。”

那个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轻轻咬了咬舌头,沉思了一会儿,换上了不太熟悉的藏语,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用比我更蹩脚的藏语说,他叫董灿,是个汉人。

什么汉人藏人,有什么区别?能多长只眼睛吗?

之后他很快被族中的大人们带走了,我们对于外来者一向十分谨慎,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鉴于这个山谷地方不大,我估计,也许来的人多了,吃的就不够分了吧。

那天下午我蹲在湖边玩水,玩了一阵子渐渐觉得没什么趣味。湖水很蓝,跟天的颜色一样,我盯着远处水面上白白的一片,那是一朵挺大的云的倒影。云飘过了,水面上依旧是白色的。

哦。那是卡尔仁雪峰。

然后就有一块石头从我身后被丢进了湖里,水溅了我半身。我扭头就要去揍格勒那个臭小子,结果他悠悠地对我说:“扎吉,你知道吗,我们很快就要有新的土司了。”

我傻了半天。因为我的阿爹就是曾经的康巴落大土司,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阿娘也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有前代大土司之子的身份,虽然没有了亲人,我的日子也不算难过。但是这十几年,我们一直没有新的土司,据说是因为,长老们在等一个人。

我一点也没在意他们等的是谁,反正肯定不是我。

于是我把沾湿的衣服下摆在他的衣服上磨蹭了几下:“谁啊?”

“董灿。”

“那个球?”我惊呆。

格勒:“……”

没过几天,我就看见董灿披红挂彩打扮得像我们过节时候的白牦牛一样做了土司,而且他听说我是前代土司遗腹子之后,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收养我当干儿子。

当就当吧,我也没什么所谓,问题是他第一天就把我惹毛了。

原本我还在心里默默夸奖他学习能力挺不错,这么几天工夫藏语的口音好多了,康巴落话也学了不少,结果他问我哪里有柴火。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

他瞪着眼睛表示很震惊。

我倒了杯牛乳,拽着他走出门去,不远处的山体中,有很多黑色的石头,只要往下刨个坑,把土陶的杯子埋在那儿捂一会儿,牛乳就会热到可以喝的温度了。

董灿在山里四下看了看,又伸手在岩壁上一寸寸仔细摸过,神情严肃起来。

“别摸了,这里面有机关。”我一边背靠着温热的石壁,一边喝着牛乳。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都在这儿生活了十多年了,他以为我傻的么?

“祭祀的时候才能进去,就算你是土司,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进去。族里的长老们会生气的。”我把杯子递给他,他没接,我也懒得跟他客气,拿回来自己一气喝了个干净。

“这居然是座火山……”董灿喃喃,“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诧异地看着那张白净的面孔。

董灿翻脸不认人:“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你去弄些柴火回家!”

想得真美。

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土司和族中一些大人物们总是在忙些什么,但我又不是他仆人。

我料得没错,晚上回来他发现我一天什么也没干,果然也没什么脾气。

其实董灿看起来很年轻,我没问过他的年龄,但想来至多当我哥,想当我阿爹,还是差了些的。

他对我还算不错,吃的穿的,都会替我打理,我也乐得轻松。他会下意识地跟我学康巴落话,过了大半年,已经说得很好。我当然不肯落后于他,就也向他学些汉族人的语言文字。他说他来自一个很大的汉人家族,那个家族居住的地方也有雪山。所以当他望着湖水发呆的时候,我就以为他在想念从前的家族。

——因为我听族里的老人说起过,如果是外族人,当他们望着这片湖水的时候,就会产生幻觉,能够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东西。

但董灿否认了。“我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他说。

有时候他会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人进到山里去,短则三五天,长则大半月,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甚至会带着伤。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董灿好像对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懂。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小小的山谷,他所说的那些外面的世界,我的确很难想象。

在董灿与族中的老人们商议事情的时候,偶尔我会悄悄爬到他们的房顶。倒不是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有多感兴趣,而是看着这群人为了康巴落这么小的一个地方的种种琐碎事务焦头烂额,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我实在是扛不住他们冗长的谈话,夜风和煦,我就会趴在木头的房顶上自顾自睡着。醒来的时候董灿坐在我边上,对我说:“我教你看星星吧。”

我不屑:“看星星有什么好教的?你能用脚底板看?”

他指了指山谷里的湖泊。

这个湖泊,无风的时候静得像一面镜子,星辰点点,尽数倒映在其中。

“一千多年前的三国时代,吴国有一个人叫做陈卓。他将甘德、石申、巫咸三家所观测到的恒星绘在了同一张图上,一共有一千四百六十四颗。只可惜,那幅星图已经失传了。”

我打了个哈欠,假装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呢?”

董灿的眼神变了变,进入了某一段回忆:“前些年,我和我中原的族人一起去了一趟敦煌,在那里的一个古墓中发现了一片壁画,就是一张星图。虽然不如陈卓星图那般详细,但是,也足够窥得大概了。”

我以为我一定会越来越困的,结果在董灿对着天空指指点点的过程当中,我居然逐渐清醒过来。漫天璀璨的星辰,在我眼里从杂乱无章的一盘散沙逐渐变成了一些被特定线条和符号所连结的东西,并且对应着地表的方位,甚至山川河流。

他说:“这种罗织星图的办法,是我们族中所独有。你可千万记清楚了。”

“我又不去给你们打工,学着玩玩也就罢了,干嘛这么严肃?”

他不置可否,又指了指湖面。

我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反过来了?”

他满意地点头。

我晃了晃脑袋,也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正打算回去睡觉,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你们头顶上躲着?”

董灿一脸理所应当:“每次你几时爬上来,几时走的,我都知道。”

也是那一天,我才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成为我们土司的外族人,也许是真的身怀绝技。

几天之后,董灿从山里出来,浑身都是血。族里的大夫慌慌张张地给他包扎,那时候他神智还算清醒,冲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笑嘻嘻地对大人们说:“土司这次伤得这么重,你们得让他好好休息。这几日,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来打扰他了。”

我逐渐长大,因是前代土司之子,又是本代土司养子,说话的份量也相应重一些。众人听了都唯唯应下,董灿这才放心地晕了过去。

董灿将养了几天,堪堪能够起身走动。那阵子我和格勒经常在湖边玩,他喜欢钓鱼,我喜欢吃烤鱼,于是我们一拍即合。谁知烤到一半,香味把董灿引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叫伦珠的女人,比我大几岁,长得非常美。

看着董灿和她并肩走来,我拿手肘捅了捅格勒:“喂,我感觉你小子应该赶紧再钓一条,要不然咱们不够吃。”

格勒一脸无辜:“你烤都烤了,味道这么大,早把底下其它的活鱼吓跑了。”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我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底下的活鱼怎么知道我们烤的是它们的同类?”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知道?”格勒说。

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那我们不分给他们。”

“行。”格勒郑重地点头。

这个时候我发现董灿可能并不是想来跟我们抢东西吃的,因为他手里提了些东西,伦珠怀里也抱着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正笑得有几分娇羞,乖巧地将那木板在石滩上支起来。

我和格勒对视一眼,每人啃着半片烤鱼晃荡过去:“这是要干嘛啊?”

董灿笑了笑:“画油画。”

又是山外头的不知道什么新奇玩意儿。那些被叫做“油画颜料”的一个个小罐子,我之前就在他的柜子里见过,但他从没拿出来用过。果然,有了漂亮的女孩子,他才愿意秀一把。真是的。

那天,我和格勒、伦珠看着眼前湛蓝的湖泊和远处巍峨的卡尔仁雪峰一点点落到了董灿的画布上,色彩明亮而丰润,他的笔触很细腻,意境却宏大,虽然我从前对画技一点也不了解,可就是无端感觉到一种逼人的美感。

分明是从小到大天天见到的景色,在那一天,却好像忽然有了些不同的震撼感受。

在康巴落,青年男女之间的结合都是凭着两情相悦,董灿和伦珠之间有些什么小猫腻,逃不过我的眼睛。即便伦珠对旁人说她是来找土司学一种山外神奇的画技并且还拉上了不情不愿的我作陪,明眼人也都知道她是想给董灿做媳妇的。

无数个午后,那些颜料被我沾得到处都是,我也就能囫囵画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只能看着他们俩絮语连朝,无聊透顶,只觉得天都不亮了星星都不可爱了。

可我不知道,当这样的日子戛然而止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阴霾。

在一个深秋的午夜,我在一片惊慌和喧闹中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耳旁听见的是一种沉重的嗡鸣,就好像是有人在一个巨大的山体空洞之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钟。

“阎王……阎王要出来了!”冲进来的人有些眼熟,好像是董灿很倚重的一个族人,此时满头大汗,身上一块块都是焦黑,“山里……封不住了!”

董灿出门之前,深深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那一眼是有些什么含义的,只可惜当时睡眼惺忪的我并不曾看懂。

三天之后我再见到董灿,是在湖水对岸的神庙里。那是我们一族至高无上的地方,依山悬空而建,那几日落了大雪,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没到膝盖,木头栈道上没有像从前一般被扫出一条干净的路,而是叠着许多凌乱的脚印。

在走进神庙之前,我下意识地回望了底下的湖泊和对面的村落。康巴落湖,我很少这样称呼它,因为觉得很疏远,而它明明是始终陪伴着我的。但这一刻,它看起来宛若一块镶嵌在山谷中的巨大的琥珀,空灵而神圣。它的周身都被皑皑白雪环绕,唯独在村落的背后,裸露着一片丑陋而狰狞的黑色山岩,与湖泊和雪山格格不入,在寒冷的空气中,似乎还能看见隐隐约约蒸腾而起的热气。

然后我被推搡着进了神庙。

帘幔之后是浓郁的藏香和酥油的气味,这本是闻得惯了的,但今日的藏香点了十足十的量,甚至有些熏人。下一刹我克制不住地想要干呕,因为直冲而来的是一股新鲜的血气。不是山里打来的鹿或者熊的血,那些我从小就见得多了。

是人血。

然后我看见神庙的中间的毛毡上,趴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是祭品。

我知道那会是个女孩,她的手脚都被连着皮打断,手肘和膝盖以下就像是挂在身上的一层纸。她的双目被熏瞎,嗓子也被药物封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毛毡上的图案,是阎王骑尸。

这个图案我太熟悉了,阿爹的遗物当中,就有一副非常华美的唐卡,绣的便是这个。“阎王”身下骑着一具女尸,腾云驾雾地在山间穿行,而那些云雾之中,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骷髅。不同于这里的普通毛毡,阿爹的那一幅,色彩艳丽之处,是用金箔和银箔贴成的。

这个祭礼,我听老人们说起过,但亲眼见到,却是第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那个祭品,目光落到她脸上的时候,我忽然呆住了——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分明是伦珠!

心口好像有什么在翻涌,我茫然地向旁边的人群里看过去,很快便找到了面如死灰、浑身是血的董灿。

他跪坐在毛毡的旁边,眼神里没有焦距。

周围的族人们,看起来恭恭敬敬,可是董灿身后的那几个人,分明谨慎地盯着他,像是怕他做出什么突然的动作。

可直到祭祀结束,董灿都纹丝未动,像是变成了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

祭祀结束的时候他第一个站起来,拽着我走了出去。

“可是……”我刚想问伦珠怎么办,他就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几乎是架着我下了栈道。

我知道作为祭品的伦珠不会死,但她的状态也很难被称作“活着”。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孩,变这样成了一具玩偶般的存在,浑浑噩噩,再无生存的意义。

可是董灿对她是有真感情的,我不知道他身为土司,身为康巴落最有地位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喜欢的女人被选作阎王的祭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这一身的伤。凭他的本事,若不是被很多人设计或是围攻了,不应该吃这么大的亏。

他把我拽回了我们住的屋子,松开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啊?”我盯着他,不解其意。

第二句话是:“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仔细听着。”

我说打个商量,我记性不大好,拿纸笔记下来行不,他根本没理我,转身走进了里屋,打开了一个柜子,掀开了一块红布,露出了一尊黑色的神像。

那神像的眼睛很突出,不知道是哪里的人类。我瞪着它,它瞪着我,然后我对董灿说:“这是我阿爹留下的东西,我认得。”

董灿说:“不,这是张家的东西。”

“哦。”我点了点头,反正我对这神像也没什么占有欲,他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呗。它那么丑,还是石头雕的。半晌我才回过味来:“张家?”

“就是我家。”

“你家不是我家?”

董灿:“……”

“张家,是我在汉地所在的家族,就是我曾说起过的,来自东北的大家族。”董灿说,“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要你做的,是帮我送一个口信。”

关于他从前的家族,林林总总的,这些年他的确对我说起过很多事情。从支脉到历史,从建制到功能,但是他从没说过这群人姓张啊——一个普普通通的汉族大姓,太没神秘感了。

“送给谁?”

说起来这些年,董灿待我不薄。我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他出现以后我确实过得比从前更好,而且,起码比族里其他的孩子多听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还学了半拉汉语汉字,也不算亏。替他办点事,总是应当的。

他注视我良久,深深叹了一口气。

“翻过多雄拉大雪山,就能到达墨脱。在那里有一座藏传佛教寺庙名叫吉拉寺,你去找德仁大喇嘛,就说是我让你在那里等一个人。”

我开始激动起来。十多年来,我从未走出过康巴落。即便我熟知这一片所有的明暗通道,雪下暗桩,可是多雄拉山外,对我而言是一片完全的未知。

也许他看出了我隐含的期待与不安,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来人会是谁……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也许‘他’会亲自来也说不定。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下去。”

董灿话中所指的“他”,我并不晓得是谁。但我隐约了解,那个家族拥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和亲疏差别,能让董灿使用“亲自”这个词的人,恐怕地位不低。那么,会是一个很厉害的大人物么?衣着华丽,排场盛大,还摆着臭架子的那种?

“那我怎么分辨来的人是不是我要等的那个呢?”我摸了摸鼻子,又扭头去看那神像。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据说从前阿爹对它恭敬得很,我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你会知道的。”董灿的声音轻下去,他好像还笑了笑。然后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神像的底部扣了一下,随即手中便多了一块黑色的像甲片一样的东西。他翻来覆去检视了,又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好像确认了什么,然后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扣住了我的下巴,在我反应过来之间,就将它塞进了我嘴里。

我猝不及防,只感觉一块苦涩粘稠的东西在喉咙口迅速化开,连把它咳出来都来不及,它就已经顺着喉管滑下去不见了。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我皱着眉,愤怒地质问他。如果不是在这里生活的这么几年,我相信他绝不会害我,我简直想直接揍他一拳。

“保证你有足够时间去等人的东西。”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董灿便不见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和他替我打点好的行装,以及一份简单指示了他所说的吉拉寺的地图。那地图画得十分草率,歪歪扭扭的曲线像是一些毛毛虫。

族中有些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山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我靠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最终我决定了,我要照董灿所说的去做。

我不知道我要等的那个人是谁,不过我知道,在我们所信奉的宗教里,一切宿命中注定相逢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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