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瓶邪】孤岛(7)

7.

紫藤萝张扬成一片凝固的瀑布,浅紫和浅绿的花垂着,雨后被风一吹,花架之下又淅淅沥沥地下一场小雨。花瓣在地面上铺成一张鲜亮的毯子,芬芳着捧起姗姗来迟的夏日。

“关先生!”

吴邪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急匆匆跑来,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动:“关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乐迷,上个月的演出后在这间咖啡馆跟您见过面。”

吴邪长长地“哦”了一声,虽然没怎么想起来,也不想驳了人家的面子,只温文地笑笑,冲她点了点头。

那姑娘的脸大概因为跑了几步有点红,此时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来,小声道:“这个还给您。真的、太感谢了。”

她说着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吴邪一看那伞,倒是隐约想起来了:当时咖啡馆接近打烊,他在这里买了咖啡,外面忽然下起雨来。店里一个女孩穿着紫色缎面的礼服,也像是刚从歌剧院里出来,掏出一本带着花香的本子,怯生生地找他要了签名。

吴邪掂量着那本子像是她的日记,签了名之后看看外面的天气,将自己的伞给了她。

当时女孩说一定还他,他也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今天还真的遇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

女孩“啊”了一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我、我每天都带着伞,来这里转转,想着总会碰到您……”

吴邪瞥了眼她的裙子,转开话题柔声道:“你穿紫色很好看。”

女孩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吴邪已经拿过伞往前走去,很快就进了歌剧院后门的职员通道,再看不到了。

吴邪一进门,步伐立即加快,转过一个拐角,在大理石柱的背后敲了敲,那儿应声弹出一个空心的小格子。他从里面摸出一支羽毛笔,在特质的纸上飞快写了一句:“有人盯梢,速查。”

墨迹很快干涸,笔迹在纸上淡褪,消失不见。

 

最大的那间更衣室里有一架旧钢琴,吴邪踏上楼梯,听见里头传来《浪漫曲》的旋律,但弹得很不经心,延音踏板踩得颇为拖沓。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拧开门把手走进去。

解雨臣还没换他上台的衣服,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衬衫,坐在琴凳上,目光微微游离。

“小花,我记得你十五岁的时候,弹得比现在强。”

解雨臣笑了一声,停了手转过身:“你又差点迟到。”

“这不是没迟到么。”吴邪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衣服,忽然一挑眉毛,“今天出去了?”

“不出去,难道我昨天晚上住在这儿?”

“行了行了,知道你解公子有钱。”吴邪连忙摆手,生怕他兴头一上来又顺着这话说个没完,“你去见什么人了吧?”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你就是太聪明。说吧,这次又是怎么发现的?”

吴邪耸耸肩:“你身上没有香水味。上台的时候你一定会喷,平时你也会用一点淡的,可今天没有。长久的习惯是不会轻易忘的,你又是那么讲究的人——我能想到的解释,大概是就是你去见了一个身上不方便染上你香水味的人。”

解雨臣算是默认了,半晌方道:“你上次说的那个人呢?”

吴邪已经麻利地换完了自己的衣服,左手两指夹着暗红的领结,冲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不告诉你。”

说话间他又出了更衣室,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烫银的信封,仔细检查了一遍。那是一封看起来很正式、很用心的信笺。里面的语句却比他前几次的要少了些,只不过是真正的字斟句酌,反复想了几遍。

“谢谢你一直来看我演出,今天散场之后,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在歌剧院后门对面那家门口种了紫藤萝的咖啡馆。”

吴邪目送着侍应生揣着他的信封离去,心口像有一整排定音鼓舒畅地敲打着,虽然节奏已经乱得收拾不住,可听者反倒愈发欢悦起来。

他站在楼梯口,深呼吸了两口,提醒自己今晚的演出一定要做到完美才好。但整个人的状态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子,自己都忍不住笑话自己。他正想着去盥洗间往脸上拍点凉水冷静一下,忽然见到楼梯拐角处走上来一个人。

“怎么又回来了?”话一出口,吴邪就发现这不是刚才那个侍应生,而是他们的一根暗线。

那个不紧不慢地走上来,经过吴邪身边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停顿,但已经将一封指令塞进了他的口袋。

吴邪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下来。

解雨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我负责去从‘天琴’手中拿到东西,你掩护我。”

“天琴”是目标的代号,这个人手里拿着一份绝密的文件,几个月前从南方边境偷渡进入H国,此前他已经辗转了数个国家,不知道是在寻找筹码,还是欲擒故纵。

“小花,我想上台演出。”吴邪低低地说,“如果我只是‘关根’,那该有多好。”

“至少今天不用杀人。”解雨臣自嘲一般道,又拍了怕吴邪的肩膀,“如果一个问题完全无法被解决,那你只能暂时漠视它。”

吴邪默然半晌,又问:“你是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办?目标在乐池正前方,位置显眼,灯光明亮,只能从天顶移动到他正上方,让人切断电源,然后我下去趁乱摸东西了。”

吴邪想了想音乐厅天顶上那些为了架设灯光而留下的细细的线,果然也只能是解雨臣能制订这样的计划了。

“你小心些。”几乎每次有什么任务行动,他总会说这句话。其实这话不是护身符——就算护身符也是没用的——从前还被解雨臣嘲笑过无数回“婆婆妈妈”,时间长了解雨臣也习惯了,懒得说他了。

可吴邪总觉得,说了这句话,他会安心些。

但今天,他迟疑了一下,又郑重道:“恐怕你那边更麻烦。据说想要‘天琴’手里那东西的不止我们,还有Z国那个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谍报特别组。这次的东西很有猫腻,光是寻找‘天琴’的踪迹就用了接近五个月。我们有理由怀疑,Z国那边派来抢东西的,会是传说中的‘370’。”

巨大的惊讶让吴邪终于从消沉中清醒过来:“是那个‘370’?”

很少出现,只在极小一部分难度最高、危险系数最强的任务里出现的王牌特工,据说从无失手记录,在各国的情报网中没有留下过任何个人信息,没人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甚至是男是女……只有一个代号。

“还能有哪个。”解雨臣道,“虽不完全确定,但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果是他……你千万顾好自己。”

“我心里有数,你别婆婆妈妈的。”吴邪把他从前总爱说的话还了回去,“再说了,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是谁啊!打不过就跑……嗯,还真是我智慧的风格。”

解雨臣见他能开玩笑了,终于放下点心,只听吴邪又道:“话说回来,所谓的‘谍报特别组’,是他们政府直接控制的吧?这种活,为什么我们要接?”

更奇怪的是,这个‘天琴’既然待价而沽,为什么会揣着这份保命的东西来听音乐会?

解雨臣摇摇头,文不对题地叹息:“天琴座,是夏季夜空里最亮的星座了……”

 

观众席的灯光暗下来的时候,一直守在7号包厢门口的侍应生终于无奈地掩上了门——那位这几个月每次都来的先生,今天并未现身。他还特意去查询了一下,这间包厢的票的确已经售出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预订者没有来——这是很少见的,因为这几乎是全场价格最高昂的座位。

墨绿色的大幕徐徐拉开,但掌声从四面八方卷起雷鸣和浪涌,却在看清光里的人的一刹那犹豫起来,与此同时,细微的疑惑和抱怨声窸窸窣窣地响起,一下子蔓延到了所有的角落——

身为乐团小提琴首席的关根有一个“备份”,那是一个比他年岁稍大的小提琴演奏家,技艺纯熟,台风稳健,否则也进不了这样顶尖的乐团。可是他的名声、地位和演绎水准,都远远不可能与关根相比。

更奇怪的,今天就连乐团指挥也换了人,此时正拿着指挥棒向观众席鞠躬的男人,纵然有千万风度,可在骤然消散的掌声和期待之中,也徒然变得尴尬起来。

乐团的演出,偶尔有成员轮换是正常的,但一下子将两个灵魂人物换走,而事先没有做任何说明,难免令观众不满,当即就有人起身离席。

吴邪在三楼大幕之后的阴影里,悄悄向下望了一眼,胸中似喜似悲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从这里看不清那个他时时惦念的包厢里究竟坐着谁,他却很荒唐地自暴自弃起来:那个人收到了他的信,会怎么想?

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个人,在无形中有一场契约。不仅是他们往来的几张纸条,笔锋寥寥,似乎毫无温度,可他袒露了自己最柔软和最坚韧的部分,如剖开贝壳的坚甲。对方是明白他的,吴邪很确定。但那个人始终四两拨千斤地避让着他的期待,却又不曾完全抽离,像讲故事的人握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收梢。当他决定将这场互有攻防的交锋变成温暖的相逢时,命运当空显出狰狞的轮廓,发出讽刺的笑声。

若是换了别人,恐怕只会觉得是一场意外。可在彼时心中对很多事情充满了的忧虑和不信任感的吴邪眼中,这无疑隐隐指向了一个不太好的结局,悲观和恐惧在《幻想交响曲》漫长迟缓的序奏中将他淹没到窒息,彻底忘了他曾多么喜爱这部作品里的憧憬与热情。

后来想想,那几乎是他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几乎是。

直到舞台上的光倏然消失,整个音乐厅陷入了乍然的黑暗。

黑暗反倒使他敏锐而清醒,像一只觉醒于深渊的野兽,吴邪从一片惊慌的嘈杂中准确捕捉到了空中绳索滑过的声音,立即单手在围栏上一撑,凭着对场地的熟悉,翻到了二层,又如法炮制,落在了乐池边。

这里是没有人的。但距离解雨臣落下的位置还有好几排座位,如果解雨臣能顺利得手,他大可不必现身,于是吴邪也只是提高警惕,一边戒备着四周,一边向预估位置挪过去。

他用力眯了眯眼睛,并不出色的夜视视力让他只比普通人好上一点,能在一片混沌中分辨出无数个晃动着的轮廓,那都是不明所以的观众,不知该等待还是立即寻找出口。

弦乐不紧不慢地拉着《森林波尔卡》,在一片杂乱中竟衍出一种悚然的静谧来。黑暗中拨弦的手沉着冷静,不知道旋律会走向何处。

但吴邪依旧在某一个刹那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背后的杀气如有实质,他在千钧一发间拧开了半个身子,反手拔出匕首向身后刺去!

——枪响!

吴邪愕然地看着一个人影迎面扑来,控制着他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地上,仿佛狮子捕获一只羚羊。他的后腰正撞在台阶的边缘上,令他痛得想起几百年前的“腰斩”之刑。而对方不知捏中了他手上的什么位置,他半条手臂一麻,匕首脱手掉出。

“别动。”男人的声音轻如耳语,然后左手在地上一挡一撑,原地跃起,消失不见。

吴邪憋了一句脏话骂不出口,敢情这人拿自己当了个肉垫?

但他当然不能不动,解雨臣还不知道在哪儿,但此时因为那一声枪响,整个音乐厅已经乱作一团,尖叫里夹杂着一些哭泣,吴邪刚刚站起来,拔脚便向着吵嚷声最集中的一块冲了过去,谁知眼前忽的一亮,一层比平时暗一些的灯光浮起来,那是备用电源。

他们没有安排人开备用电源,事出紧急,本来就是趁乱打劫的计划,不会做这种自找没趣的事。

他没来得及摸黑去找匕首,此时只见一堆人围着某一排上的某个座位,急救的急救,吵闹的吵闹,解雨臣正悄悄从人群里退开两步,右手垂在身侧冲他比了个手势。

吴邪刚松了口气,忽然看见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从背后朝着解雨臣闪过去,那背影平淡无奇,衣服的颜色也与大多数男人的正装并无二致,若说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比大部分人更挺拔颀长,可吴邪脑海中的危机意识骤然如海啸爆发,将他抛起在风口浪尖,又让他一脚踏空——

他不管不顾地拨开挡路的人群,拼了命地冲过去,也只来得及用自己的手阻住了刺入解雨臣后心的刀尖。

吴邪死死咬着牙,左手用力狠抓着刀刃,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每一根手指都被割出了深深的伤口,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眼神有点发愣地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

握着刀的人面容被遮住,一双眼睛却在撞到吴邪身上的时候变了变;哪怕抽刀意图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漠然的,可吴邪却在那双黑色的瞳眸里点燃了冰原上的火焰:那种不合时宜的、颤抖的光亮跳跃了两下,转瞬湮灭。

 

“……吴邪,你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手指一松,精钢的刀尖“当啷”一声坠在大理石地面上,吴邪茫然地看着身边的解雨臣:“东西到手了?”

解雨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也无意追究他的走神,只急匆匆抓着他的手,将血迹清理干净,再拿纱布一圈圈裹好。

“这药水上着挺疼,你忍忍。”

吴邪勉强地笑了笑:“没事。”

中央歌剧院的闹剧此时恐怕已经传遍了全城,但更衣室的门被反锁起来,不透光的窗帘将这座城市的夜色挡在了外面。

解雨臣皱着眉:“我让你顾好自己。”

吴邪茫然地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被缠得看不出本来模样的手,不做声了。他不可能看着解雨臣死,解雨臣也知道这一点。

事实上,这一刀就算在他身上哪儿捅出个窟窿,只要最后他能活着,对他来说,都比在手上割出这样可怖的伤口来更好受——就算没有伤及筋脉,就算最后血骨愈合不再疼痛,但手指的灵敏度和指尖对力度的把握都会大大下降,那毁灭的是吴邪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他在小提琴演奏上是个天才,从来都温柔谦和的吴邪,在这一项上都难免自矜。但以后,他可能再也没有办法演奏出他心里完美的音韵。

然而最终,吴邪只不知所云地问了一句:“那个人,是他么?”

 

咖啡馆今日不知为何关得很早。吴邪谢绝了解雨臣送他回家的提议,独自从中央歌剧院的后门走出来,远远地在斜对角的街口等了一阵,又走到紫藤花架下站着。

没过多久,雨又下了起来,街上零星的行人咒骂着喜怒无常的天气,加快了脚步。而密密的紫藤花将雨挡在了外面,几朵绵软的花瓣坠落,沁出淡淡的花香。

吴邪没动。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而雕塑是不惧风雨的。它们不怕疼,不怕冷,没有忧思,不会绝望,只会一直一直伫立在原地,等着命中注定的人。

雨势渐渐加大,“哗哗”的声音冲刷着闪烁的夜色,雷声隆隆碾过,夏季的暴雨引来了青紫的电闪,将对面巍峨古老的建筑炸得一片惨白。

街上彻底没有了人,花架下台阶上坐着的人终于将目光移回来,静静地垂下眼帘,无声地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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